第三章勤劳朴实的山里人
那是刘梅高考完的第三天,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日子。
她记得昨天下了一场雨,又滋润起了这山沟沟里人们那早以熄灭的希望。
在这靠天吃饭的山沟沟里,在光秃秃的山脚下,能用巴掌丈量的层层块块条凳形梯田中,那拔杆、抽穗的禾苗正急需雨水的时候,居然痛快地下了一场“透犁雨”。
要知道,这里从谷雨到芒种可是一滴雨也没下。那细针似的麦杆,挑着那干瘪、小得可怜的麦穗,几乎连当年下地的种子都收不回来。
这山沟沟里的农人们再一次被麦收的希望掏空了五脏六腑,无奈地长叹:
“苍天呐!今年这是怎么啦!”
一边不得不伸出他们那像地里麦杆似的清瘦胳膊,摇甩着那干瘪得像地里麦穗似的脑袋,无精打采地把麦子收回家。
他们额上的汗水又凝结着秋天的希望。
本该在麦子抽完穗后就下种的玉米,没有雨水,不得不延期到麦收完下种。
他们明明知道六月份炙热的天气和这干燥的劣土会把刚下地的种子烤熟,会把他们寄托的希望再次熄灭,但他们感觉到了北边那两座秃山的夹隙中刮过的阵阵清凉的风。
他们看到秃山半山腰那棵孤独、傲立、矮小松树的绿荫。这对山沟沟里刘家屯的刘老汉来说,更是这样的。
沟里人在刘老汉的建议下,到邻近的下洼村找了一位神婆来祭天求雨。
勤劳诚实的山里人把家里仅有的最好吃的都拿了出来。水饺,馒头,有纯白面的,也有掺了粗面的,可那饼干却是纯一色的,都是从小货店里买来的。
在专管下雨神仙的大饭桌一一祭坛的正中间,那只很肥的煮熟的老母鸡是最显眼的了。
这从刘老汉脸上那五道血印子可以看出,献祭神仙偷拿自家的“摇钱树”,在老伴面前付出的代价。
神婆在振振有词地祷告中求完神后,全山沟里的人都跪地半天,向天神磕了无数个响头,最后把祭坛上的所有祭品都扔到烧过的灰烬中,谁要是抢着吃了可以治百病。
灰烬还没有完全熄灭,人们就不顾忌神仙的笑话和手被烧伤的危险,开始抢东西了。
刘老汉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也没能抢到自家的那只老母鸡。
他垂头丧气地甩着被灼伤了的手指头,长叹着:
“我回家怎么向老婆交待我的保证啊”!
然后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脸上,在那五道红血印子错开处,又平行着出现了五道黑印子。
后来,听说划老汉当天没有回家,晚上是在柴禾窝里待了一夜。
说来也奇怪,第二天就真的下了一场雨,这场不大的雨,足可以让下地的种子出芽了。
这场雨更让刘老汉特别高兴的是,在老伴面前洗刷了自己的“罪孽”。
山里人的希望总是这么短暂,转瞬即逝。
失望总是如影随形、灌注到山里人本来就沉重、痛苦的生活重负里。
他们背驮着生活的重负,拖着沉重的步子,艰难、顽强地,坚韧、执拗地,一步一步地喘息着,向前挪着,走着,走着。
他们每挪一步,滴到沙石路上的,流到沙土地里的,不只是汗水,还有血和泪!
他们的腰弯了,背驼了。
他们本能地想抬起头,伸直腰,可不得不再理性地再弯下。
现在他们伸不直腰,抬不起头是为了生活;将来他们是不想伸直腰,不想抬起头来是为了明天。
为了希望,为了自己的孩子!
他们低着头,弯着腰,驼着背,把孩子送出大山,是想让他们永远地高昂着头,挺着胸向前走。
“走吧,孩子,走吧,走出这大山就不要再回来了,再也不要回来了,但是,金榜题名时一定要……”
话没说完,老人们那两颗硕大的泪珠儿就砸在脚下的砾石上。
老人们嘴里唏嘘、蹑喘着:
“回来,回来啊我的孩子!我们让你们回来不是怕我们想你们,不是怕我们死的时候闭不上眼睛,不是怕我们死后没有人下葬——是想让你们金榜题名时回来,为了咱这山沟沟里的富裕,为了咱这山沟沟里贫瘠的沙土地啊!”
刘老汉组织这次求雨的希望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就又变成了失望。
在玉米抽杆的节骨眼儿上,一连半个月滴雨未下。
那半米多高的玉米,连叶子都被烤焦了,有的整棵都枯萎了,有的整棵都变成枯黄的了。
剩下还算活着的玉米苗还不到三分之二。
在这期间,虽然又组织求过几次雨,可管下雨的神仙再也没有显过灵。
沟里人都在议论,是刘老汉家里再也拿不出下蛋的老母鸡造成的,可谁也没有从自家拿出一只老母鸡来。
就在山里人濒临绝望时,意外地又下了一场不小的雨。
那是刘梅刚高考完的第二天。
这场雨确确实实地又浇起了山里人早已熄灭的希望。
刘梅也看到了她爹刘老汉脸上荡漾的自信。
昨天,刘老汉问女儿刘梅考得咋样。
刘梅回答说:
“可以吧,老师说应该能考过重点分数线。”
刘老汉听了,便一脸地灿烂。
刘老汉名叫刘于富,今年51岁,年轻时他那1.76米的大个,现在也干瘪、萎缩了,花白的头发布满了鬓角。
退去30年沧桑染上的黑红色素,还会看到他年轻时那一张俊秀白皙的面容。
他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大山里,向前数他也算不清有多少代,可向后数他是清清楚楚的——这个数字浸透到他的血液里,骨髓里,灵魂里——他是刘家自家这一支脉最后的一代了——他多产的媳妇给他生了七个姑娘。
三姑娘和最小的七姑娘一生下就送人了。家里还剩下五个。
本来“七仙女”的姐妹,变成了“五朵金花”。
就为了多生这后几胎,刘老汉家被罚得一穷二白。
山沟沟里的大人、孩子都盼望着过节,过年。
小孩盼着穿件新衣服,吃点儿好的。
大人盼着串串门,走走亲戚,拉拉家长里短,交流交流心里话,加深加深感情。
可这刘老汉家,大人、孩子最怕过节、过年。
刘于富最怕过节,过年,是没有人去陪他上坟祭祖。
按当地习俗,女孩是不能去的,可他的老伴没能给他生出男孩。
尽管他的老伴尽力去生了,像一部多产的机器一样一直运转到不能工作为止。
他经常一个人反插在屋里酗酒,独自垂泪、叹息。
这些他都能熬得过去,他最怕的是以后没人帮他推粪车子上山、没人下坡帮他干体力重的农活。
他不能让如花似玉的女儿推着类车子上山、下坡。
刘老汉绝望之余下定了决心一一我要让我的女儿争气。
他叫来家里所有的人:
带弟、捎弟、来弟、盼弟、望弟,从大到小五个女儿,加上他的老伴。
人齐了,刘老汉说: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件我决定了谁也不能再改的大事,我决定只让学习最好的盼弟上学,你们四个都不用上了,等你们长大到找婆家的时候,只要盼弟没有考上大学,或者考上没有供她上完,你们就谁也不许嫁人。
我跟你们的妈妈就是拼上这把老骨头,榨干最后一滴血、一滴汗,也要做到我说的那样。”
“你们四个人要和我一样,干活挣钱,供盼弟上学,听到了吗?”
女儿们和老伴都点了头,连最小的只有5岁还没有上学的妹妹望弟,也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不住地点着头。
只有盼弟揉着流泪的眼睛刚想说啥,就被刘老汉呵斥住:
“盼弟你听到没有?就这么定了,你一定要争气,考上大学,走出这山沟沟!”
盼弟不吭声了。
从这天起,刘于富把最大只有14岁的几个女儿抛在家里帮老伴干农活,自己收拾了些工具,出去走街串巷给人家修磨、修碾、锔锅、补盆挣点小钱,一心供盼弟上学。
几个大一点儿的女儿,除了帮娘干农活,就跑到周围贫瘠的山里采那一星半点的草药,精心地晒干后,卖给来收的药贩子,赚个块二八角的给盼弟交学费。
第四章走出大山的姑娘
盼弟从小就聪明、伶俐、懂事,长得更是清秀、可爱,处处讨人喜欢,她能替别人想,能忍让别人。
一上学,老师就给她起了学名,叫“刘梅”。
可能是因为她是冬天生的,也可能是因为她那白里透红的小脸,俊得像寒冬绽放的腊梅花。
刚上一年级时,她在班里的学习成绩就是第一。
自从她爹给她说了那重大的“决定”后,她学习就更刻苦了。
放学回家,刘梅也不闲着,总想帮家里干点家务活,可家里人谁也不让她干,她只好看书、背书,看了一遍又一遍,背了一遍又一遍。
上初中时,刘梅的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她想用自己的生命去读书、去学习,一定要争气考上大学,报答爹娘和姐姐、妹妹为她付出的一切。
几年后,刘梅14岁了。
14岁的刘梅已经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少女。
她俊秀的脸庞,她那1.65米个头的倩影,投射到校园里任何一个角落,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她太美了,美得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怕夜里失眠,她收到过男孩子们的许多情书,但她从来不看,也不喊、不叫,不去追查,不去过问。
她处理情书的唯一办法就是用火柴点燃烧掉。
她在不耽误功课成绩以外,接触到一些文学书籍,特别是喜欢看世界名著。
送情书的男同学发现了刘梅的这一爱好,就改成送名著给她看了。
一些要好的女同学,像赵纨,也经常送名著给她看。
县城里三年的高中生活,使她由蓓蕾待绽的少女,变成了情窦初开、婀娜多姿的穷窕淑女,个儿也长到了1.68米。
她的成绩一直是优秀的,她一直赢得老师的青睐。
她不但学习成绩优秀,还多才多艺,学校里所有的文艺活动都由她组织。
刘梅唱歌、跳舞都多次得过奖。
她的老师和好多同学都劝她报考艺术表演专业,她只是一笑了之。
她对演员这一职业是非常悲观的。
她有她自己的一套评判哲学。
她认为演员把一种思维的、平面的内在意识艺术,活灵活现、立体形象地再现在外在的舞台上,是一种艺术,是一种艺术的转换。它的真谛是文明、文化,而不是金钱。
可看看今天这些演艺界有的演员,为了一个好的角色不惜委身于导演和有权钱的人。
有个别大名鼎鼎的女歌唱家不也这么做了吗?
作为刘梅,她自己内心深处肯定和认可的是知识。
她认为,外在世界的真实存在和内在智力的意识思维,是所有知识质料的来源形成。
这种知识来源构架的单一原因决定了知识的、绝对的,纯粹的真实性。
这种知识质料来源的单一性也摈弃所有的虚假性。这就是她所追求的真理!
她也认为文学是一切知识的积累,是换一种形式的知识艺术的展现。
文学的真谛不能附庸社会,而是真实、客观地再现社会,反应社会,预测社会的未来。
这样去做的文学家都是伟大的——但高尚、圣洁的是他们追求真理的光辉理想;悲哀的是他们的现实一一因为他们死后几十年或者几个世纪才被人们知道他们的伟大!
所以刘梅坚信和肯定了知识和文学。
这也是她一生所向往的。
正因为如此,当有的老师和一些同学劝她报考艺术表演学院时,她只能一笑了之。
她看过不少世界名著,也涉猎过西方一些哲学论著,有现实派的,理想派的,悲观派的,经院哲学派的,斯多葛学派的和伊壁鸠鲁学派的。
看这些书时,是枯燥无味的,她以一种求知欲极强的意志,把她们读完,但书里的内容她理解得并不是很多。
她还不能运用书中学到的知识,还有待足够的时间去“反刍”。
就像刚吃饱草的小牛,反刍之前,还不能吸收草里面的营养。
这些书都是她的同学赵纨从她当教委副主任的爸爸那儿借来的。
这些书中的知识,让她的思想有了很大的变化。
如果说,她学到的教科书上的知识,是一种有约束性的,规范性的,工具性的,勾勒成一个象征的图形,那么这些哲学知识,就是一个平面的等边三角形。
这些内在知识体现在她的人格魅力上和她的五官相貌、肢体语言中及举手投足、一笑一颦间。
她的女同学都在私下里模仿她的言谈举止,都认为她是最现代,最有味,最有魅力的,就连好多的男同学也受了她的影响。
这一切在她的美上又增加了无穷的吸引力。
男同学不再把对她的爱恋书写到纸条上,他们想那是不尊重她的。
他们把对她的这份爱,倾注在含情脉脉目送的眼神里,倾注在心底为她祷告祝福、守望的呵护中。
可她都不去注意这些,她对这一切的一切,又都是那么地随意、无意和不经意。
就像她在向前走着,挂在耳后的一咎头发荡下来妨碍了她的视线,她本能地用手向后一拂,擦到耳后一样。
这三年间,特别是高中的最后一年,她感觉心底有一种热流在荡漾、冲撞,凶猛的,烫烫的,有时又凉爽、快意、缓缓的。
她知道,这是青春少女情窦初开对爱的朦胧意识,这是怀春少女对爱的呼唤,这是大自然法则恩赐于人的心灵欲望。
可她不能啊!她不能让这爱的洪流冲垮理性的堤岸,她不能去享受在这洪流中的徜佯、邀游。
她要做的是抓紧学习,考上大学,回报为自己付出一切的父母和姐妹,这样才能对得起她们和自己。
她做到了,她抑制住了萌芽的爱,她去好好地学习了,她的学习是非常优秀的。
同学们都说她孤冷和傲然,像冰天雪地、悬崖峭壁的罅隙间那棵独自绽放的腊梅花,给莽莽天地间,点缀了一点绚丽。
高考的志愿她填报的是北大文学系。
高考完后,她总的感觉是比较满意的,但能否超过重点线,她心里也没底。
回到家,她父亲问她考得咋样时,她的回答没敢用肯定的语气。
刘梅回家的第二天,天公作美,下了一场不小的好雨。
山沟沟里的人可就忙活坏了,全家动员,到山脚下的梯田中为那些还剩存的禾苗施肥,把死掉的禾苗拔掉,重新下种补苗。
刘梅也要去,家里人不同意她去,最后她还是去了,条件是只准看不准干。
年过半百的刘于富和他的老伴,真像北边那秃山半山腰上孤独的松树,虽然树皮爆裂、伤痕累累,老气横秋,可依然坚硬、结实。
虽说全家人不让刘梅干活,但她还是干了。
刘梅在后面施肥,她爹在前面刨坑。
她爹是干农活的好手,创出的坑,深浅、距离都是均匀的,就是步子有点迟缓、拖沓,力气也不济了,每干一会儿,就得停下歇一会儿,擦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刘梅实在不忍心了,就说:
“爹、我来刨坑你来施肥吧。”
“不用,这活儿你干不了,也不会干,庄稼活不是光有力气就会干的。”
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洪亮,震得整个山谷嗡嗡直响。
这就是山里人的爽气吧!
刘梅没再去争取,她知道他爹的脾气。
到了梯田地头上,她爹站住了,用手拄着柄,看着北边那两座秃山的夹隙中,透出的大山的外面,那阵刮过来的凉风又吹拂到他的脸上。
不知是刘老汉的汗水还是泪水顺着他沧桑的脸上纵横的褶皱里滚掉下来。
他怕女儿看到,赶紧用满是泥巴的手划拉了一把。
刘梅全看到了眼里,她转过身去,硬把那嗓子眼中的更咽吞回到肚子中。
他爹没有转过身,也没有回头,还是深情的遥望着大山外面的远方。
他像是对外面的世界说,像是对大山说,更像是对他用生命去培育的、倾注了他一生心血的、寄予了所有希望的女儿刘梅说,只是声音再没有那么地洪亮,而是温和得像是哄小孩子一样。
“盼弟啊!当时你爹做出全家人供你上学的决定,是为了叫你给爹争口气,为了给咱这个家族争口气,可现在爹不这么想了,你大姐、二姐都能帮爹推粪车子了,还去下砖窑挣钱,去干和男人一样的活,哪一点也不比男孩子差。
国家改革开放好多年了,山外面的人富了,咱们大山里还很穷,可你爹心里开放了,亮堂了,咱们大山里穷,不就是因为没有知识吗?这是我听到你大姐给我买的小收音机里这么说的。
要是你考上了大学,学到知识毕业后就回来吧,啊,外面的大城市是很好,你就为了咱这山沟沟里这群穷怕了的父老乡亲,为了大伙儿的富裕回来吧。”
“你看”。
他用手指了指这条两山的夹隙。“这里可以修一条和外边相通的公路,我们的沙土地可以种果树,我们可以开山取石料,从这条公路运送到外面去。”
“你看到半山腰的那棵松树了吗?它不知有多少年了,你爷爷说,他小时候就有,它守护着我们山里人祖祖辈辈壮实、安宁。
它让咱们壮实了,它可没办法让咱们沟里人富裕,爹就看你的了,这也是那棵松树的希望!它像老祖宗一样瞅着你啊!”
刘老汉说完,又用粗糙的手揩了一下眼角渗出的热泪。
刘梅震惊了,她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从她爹嘴里说出的话,她不相信她爹的心胸有这么宽广,眼光有这么长远,更让她不相信的,是她爹不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女儿,而是为了穷怕了的父老乡亲,是为了山里人的富裕。
刘梅想,我肩负着的,不仅仅是我爹的重托,还有全山沟里父老乡亲的重托,也是那棵老松树的重托!
他爹已经把她当作一个大学生了,当作一个学得了知识,能修路、能开山、能让他们致富的人物了。
这重托太重了,比周围的几座山压上还重,压得她窒息难喘,但她要肩负起来,她没有别的选择。
“爹、我要到大城市去,去挣几个月的钱,帮帮家里,就是考上大学,我也得用好多钱。”
刘梅跟她爹商量。
“不行,你没出过远门,再说,外面又那么乱,我不放心。
上大学的钱我给你攒着,我不是十多年没有沾过一滴酒、没有吸过一支烟了吗?
再不够我和你娘去卖血,让你的姐姐、妹妹去卖血。反正钱是能够凑够的。
自己出去挣钱,我还没有死,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刘老汉固执地反对。
刘梅哭着说:“爹,您不是心里很开明吗?心里很开放吗?光学到了知识有啥用?我整天光和书本过日子吗?我怎么去带咱山里人致富?您刚才不是说,庄稼活不是光有力气就会干的,知识也是这样?也不是光装到脑子里就能用的,我也得到大山外面跟人实习一下,对吧,您还不了解您自己的女儿吗?”
刘梅的话戳到了他爹的痛处,他吱暗着:
“那——那——你娘、你姐、你妹能同意吗?”
“爹、这你就不用管了,我有办法,到时候您听我的。”
刘老汉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家人又像平日里送刘梅上学时一样,把刘梅送到东边,上了山沟的顶上。
她对送她的家人说:“学校有事,时间不会很长。”
她说这话时,脸红得有点发烫。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在娘和姐妹面前说过谎,她感到非常愧疚,从昨天晚上这么说时,她就觉得脸红。可她必须这么做,他爹也是同意的。
刚才她说这话时,她看到她爹的嘴唇老在不住地颤抖、蠕动。
她那祈求的目光老盯着她爹,怕他反悔说出了实情。
刘梅告别了爹娘和姐妹们,独自向前走。
她下了这座山,又爬上另一座山的山腰时,无意间回头一看,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那座山上连滚带爬地向下跑。
这时,太阳还没有出来,大山里又有一层雾蔼弥漫着没法看清黑影的面目。
当刘梅爬到山顶时,她又回头看到那个黑影已经也在爬这座山了,手里多了件东西,在不住地来回摇晃着,那好像是从那人身上脱下来的上衣。
她向上看了看没有别的人。又向周围看了看也没有人。
突然,她的心被猛捅了一下,很疼,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她像疯了一样向山下跑去,“爹、爹、爹、你不让我出去,你喊我,我就回来,您的身体经得住摔吗?”
她疯狂地向山下冲去。
吓得山脚下的刘老汉高喊:“盼弟、盼弟,别跑、别跑,别摔着!”
刘梅冲下来一头扑进她爹的怀里,哭着:
“爹,你舍不得女儿出去,你叫一声我就回来,这么追不要命啊!”
“哭什么?傻孩子,我有啥舍不得的?你娘给那50块钱,是认为你在学校的生活费,你要出去到城里打工,不多带点钱怎么能行?我又给借了50块钱送来,我不敢大声叫你,我这一嗓子隔着好几道山都听到了,把你娘引来你还能走啊!”
刘梅不哭了,当看到她爹膝盖上渗出来的血时,又哭了,她一边用手绢帮爹包扎伤口,一边流着泪说:
“爹,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就在这大山里守着你。”
刘梅给他爹包扎好后,扶着他就要往回走。他爹生气地把刘梅的手甩开了。
“你认为我想让你出去?你认为我舍得你?我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可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咱这穷山沟。
你不是说出去见见世面、接触山外的人、实习你学到的知识吗?你让爹帮你说谎,你怎么说话又不算数呢?”
刘老汉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用哆嗦的手抹了眼角一把。
“爹,我去,我去!”
刘梅丢下她爹,眼含泪水拼命地向山上爬去。
她的心在流血,爹啊,娘啊,姐姐妹妹啊,我该怎样去做啊?
她知道他爹一嗓子喊出能穿透好几道山梁,她的姐姐很快就会来把他接回去的。
她又爬到了山顶,太阳出来了,太美了。
清晨的太阳,被环绕群山的白雾沐浴得鲜艳夺目,像一颗诱人的、红红的、闪着亮光的硕大樱桃,更像一个煮得不太熟的半固体、半液体的大蛋黄。
瞬间,太阳光芒四射,给山河大地披上了一层彩装,也给群山缭绕的白雾镶上了一圈金边。整个群山像是罩在了七彩霞光里。
“太美了!太美了!”
刘梅一边赞叹一边想:
“我要奔向那光灿的金边,我要奔向那七彩虹里,我要奔向我向往的大城市。”
刘梅先到了县城,找到了她要好的同学赵纨,告诉她:
“我要到海洲市打工挣学费,如果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不管有没有我的,都要第一个告诉我,不能先告诉我的家里,我到了海洲市会打电话告诉你我的地址的。”
赵纨答应说:“没问题,这个我爸会先知道的,我保证一定先告诉你,谁让咱是最好的‘姐们儿’。”
刘梅安排好以后,上了车就直奔她心中向往的地方——海洲市。
大城市的五彩缤纷和绚烂多姿,让刘梅眼花繁乱,她内心激动、感叹不已,可到哪儿去找工作?刘梅心里没谱:
现在的企业都在改革、经常裁人下岗,特别是北方的一此国营企业,更是这样。
以前抛弃土地涌入城里的农民工,大都跑到南方打工去了,有的用挣来的那点血汗钱回老家干个体了。
刘梅一个女孩子想在短时间内找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实在太难了。
她认真地在车站附近看招工小广告。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刘梅正要离开,居然碰到了女同学李平。
李平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是刘梅的老乡,也是小学二年级时的同学。
当李平过来跟刘梅答话时,刘梅差点没有认出她来。
李平身材苗条,长得也很漂亮,但脸上缺少血色,有点苍白,就像在大棚内缺少阳光照耀的牡丹,不失它的娇媚,但明显少了几分鲜亮的丽质。
“嗨!你不是刘家屯的“山花’吗?”
李平招呼刘梅。
见刘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李平又自我介绍说:
“我是下洼村的,是你小学二年级的同学李平,你不识我呀?可我娘你一定认识,就是高神婆。经常到你们村主持祭天求雨。
刘梅:“啊,认识,认识。上月我爹还去请她来。”
李平:你呀,我们山沟沟里的人都认得你,你是‘山花’呀!”
刘梅站在原处想了半天。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坐我后排的下洼村的李平!”
她俩人非常亲热友好地把手攥在了一起。
刘梅把来意告诉了李平。
李平也替刘梅着急,为难地说:“现在的工作太难找了,我在饭店上班,要不,你先跟我到那儿看看,能干你就干,不能干再说,反正你今天晚上也得找地方住。”
“那好吧!真巧在这儿遇上了你,要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梅庆幸地说。
“我来这儿到邮局给家里寄了点钱,家里要盖新房子。”
李平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句话。
一路上,他们又拉了许多别的呱。
快到了,李平说:
“是啊,今天也只有饭店的工作好找一些,是女孩子都要,特别是有几分姿色的。”
刘梅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跟着李平来到“食人街”的“好客”饭店。
刘梅刚进食人街“好客”饭店的第一天,老板娘满脸堆着乐,就像过去妓院的老鸭看到出色的“雏鸡”,她发现了一棵真正的“摇钱树”。
老板娘40多岁,长得滚圆肥胖,立着像个啤酒桶,走路像个饲养的肉食鸭,西瓜圆的脸蛋光滑得透明,手面胖得像气鼓肚子的青蛙,五根手指像渗出油的火腿肠。
她整个的模样很容易叫人想起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
老板娘年轻时身材是苗条的,还很有几分姿色。
她以前是做理发美容生意的,后来,找了一个在国企干临时工的老公,就是眼下在“好客”频繁出入、中等身材、面容干瘪的那一位。
他老公的清瘦、狠琐,是近几年在“好客”的“劳累”和忍气吞声、窝火攻心所致。
他几年前倒是有副好长相的。
当时的老板娘就是看上了他的这副好长相。
他也知道她的生意并不干净,她自己的肉体和姣好的相貌,都是她做生意的固定资本。
由于他农村的家里实在太穷了,穷得说不上媳妇,又加上她逢迎男人的技艺足可以夺他的魂、摄他的魄,这样,他在理性麻木、神魂颠倒中就娶了她。
不过,大约在这半年之后,就被老板娘给踹了,也给了他一部分钱,这是后话了。
老板娘的富,是靠自己“工作”的便利,诱惑了几个当官的。
这样,她积攒了一些钱,建成了当时“食人街”最豪华的酒楼“好客”。
里里外外一切交际业务,都由老板娘自己处理。
那有名无实干瘪的老公,也不知道自己戴了多少顶“绿帽子”,可也没有办法,自己没有挣大钱的本事,只好敢怒不敢言了。
虽说在他老婆面前胆子不大,但他色胆不小,好多服务员小姐他都下过手。
老板娘觉得有这么一个“理解”、顺从的丈夫,自己倒自由,这样过着也不错,里外都不耽误。
现在即使发福了,上她床的男人依然不减当年,反而更上档次了,都是她用得着的上层男人。
以前,上她床的男人,都是看上了她那水灵的脸蛋和苗条的身段,现在上她床的男人,是看上了她那腰缠几百万所隆起的那一层厚厚的赘肉一一所谓向外鼓胀的“派”。
娼妓的脸蛋并不是不漂亮,她们的笑也并不是不妩媚,而是因为她们是一种纯粹的商品一一纯粹泄欲的工具,只要有几个钱就可以得到,太容易了,容易到只是钱的相对“等价”物。
不管是拣破烂的,要饭的,还是大款或有地位的,只要有钱就行,于是,她们就不值钱了。
所以,今天刘梅的到来,老板娘一看,像抽大烟的人来了瘾注射了一针吗啡一样,立马兴奋得不得了。